记得去年清明节去帝都的火车上写过一段话，大概是说自己对于旅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，因为每一次旅途都会带着我走向好或者不好的结局，而这一点和我追求安定自适的性格是相悖的。但是我还是每每走出门去，去往我未曾去过的地方，认识陌生的人们。记得今年暑假的时候，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提及至此，我的父辈都不能理解我为何要瞒着他们，自己省吃俭用省下钱来到处乱跑，居然还跑遍了半个中国，到后来也因为这件事有一些不愉快。但我还是觉得，虽然惧怕，却还是应该走出去。因为我深知自己是一个自我不够强大而且缺乏行动力的人，所以我总在强迫自己做一些可以打破自己固有轨迹的事情，我希望可以通过这样避免让自己陷入一种凝固而腐烂的状态。

 

 

最近这一两个月来，算是特殊年月的特殊的经历，日子大抵可以说是陷入了一种胶着无序的状态之中，书读的少了，诗思也近枯竭。九月中的一个诗里说“客居无昼晦，辗转逆我怀”，又说“大梦萦心久自持”，其实都是心境的写照。有一天失眠，忽然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个体，居然背负了如此之多的期望、梦想以及无可言说的秘密。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悚然，整个背部到天灵盖，所有的毛发都竖立了起来。所有的惭愧、自责与无力都从周身洋溢出来，让整个房间的黑暗都为之致密。

 

 

九月初的时候，小叶子等问我十一出去玩的事情，拉拉杂杂的商量多日，最后终于决定是聚在成都。我所没有料到的是，这群人一个个先后爽约，最后只剩下三个人，市内了无意趣，遂一力促成去徒步爬牛背山。之所以这样，初衷和我一路上一直跟杆杆说的一致，我想以身体上的痛苦获得自我存在的证明。其实后面没说完的话，是通过燃烧生命让自己重新拥有生命，通过经历苦难让自己相信自己可以征服苦难。我想起《神之言》中奥丁的自述：“九夜吊在狂风飘摇的树上，身受长矛刺伤；我被当作奥丁的祭品，自己献祭给自己，在无人知晓的大树上！”

 

 

如是，奥丁才获得了卢恩的智慧。

 

 

2.

旅途种种，大抵可以称得上是苦修。自天不亮就从邓军长青年旅社潮湿的床上爬起来，连续九个小时跋涉在各种奇形怪状的路上。我们走过悬崖边的羊肠小道，在烂泥构成的小路上手脚并用，在没有路的山坡上撑着登山杖往上爬……最终到达的时候，捧着一碗热乎泡面的感觉简直让人感动到想哭。

 

 

归来后回想起来，我感触最深的一段路，唯有当日下午过了云海人家之后不久到达的一个河谷。事情的发生很是偶然，没有跟从大部队提前从云海人家出发，认错了小路，三个人沿着一个乱石堆成的小河，开始往上攀爬。

 

 

初起的时候一切都顺利，还能悠然自得拍个照，等爬到三分之二的地方，坡度达到了接近七十度，且水流愈急，乱石上苔藓滋生，脚踩上去直打滑。回望下面，虽然只有一眼，却已头晕目眩。我心里一直回闪的画面，是小学的时候，跟着假期学画画的表哥随队去野外写生，途径一个陡峭的河谷，不小心失足，差点就掉进水里，幸而一个大人拽住了我胳膊，才得以幸免。

 

 

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过浓重的阴影，后来一直惧怕游泳就是由此而来。在攀越河谷的后半段，我抓着登山杖的手已经完全汗湿，肾上腺素飙上来，心跳的飞快。我们三个一步一步踩着稍微干燥的石头，手脚并用，花了一个小时才完成这段死亡之旅。

 

 

爬到大路上的时候，正好遇到了早上一直为我们领路的驴友大哥，他说你们竟然敢走这条路，太危险了。当时已经将大部分的体力消耗在这段路上了，完全没有力气多想，等到晚上躺下才觉得后怕。兴许运气不好，一个错步，就死在遥远异乡的大山里了。

 

 

于是我在心里做了一个极端的推演，万一要是死了，会怎么样。想到后来居然冲淡了一整天的疲倦，只觉灵台清明，有一种对于生命的感动油然而生。

 

 

小时候看《鲁滨逊漂流记》，看到他在海难中活下来后开始信奉起上帝来，觉得很是矫情；后来看《低俗小说》，看朱尔斯因为子弹没有打中自己的奇迹而决定洗手不干，对此也仅仅是报以一个勉强的微笑。但这一次我居然真的理解了他们，我庆幸自己和朋友活了下来，可以躺在山顶旅店潮湿的被褥里吃牛肉干，可以喝到开水冲葡萄糖暖胃。这种感动在第二天清晨登顶之后达到了顶峰。我看到初升的太阳把远处的贡嘎神山照的一片赤金，看到如梦幻般的云瀑在山谷间倾泻而下，看到所有经过努力攀爬到顶峰的人脸上都漾着最干净的笑容，看到与云平齐的雪地上有几头牛悠然的啃食着雪下的青草……

 

 

我所有的感触，已经远远不是什么“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，常在于险远，而人之所罕至焉”，我唯一的感受只是很感动，为自然的奇伟博大感动，为自己拥有生命而感动。

 

 

3.

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，精力旺盛，很不喜欢睡觉，夏天的中午更是从不午休。那时候我们小学很是重视午休这个事儿，每天中午还得家长给写个条子，说我家孩子今天好好睡午觉了，去了交给老师才算过关。在这个方面，家慈和老师达成了默契，于是每天中午都被安排在家慈背后的枕头上乖乖睡觉。

 

 

这个事情最痛苦的地方在于我睡不着，闭着眼睛乱想就成了我主要的事情。有一天我看着家慈睡熟了，便想偷偷跑出去玩点儿别的。我悄悄坐起身来，掀开窗帘看了看窗外。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，我看到整个院落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蒸腾着热气，记不住名字的植物舒展着肥大的叶子，有一只蜻蜓从我眼前轻捷飞了过去。很奇怪的是我居然在一瞬间觉得自惭形秽，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，而且仿佛只有这样才是和谐的，是我自己的存在打扰到了这个世界的安静。我当时忽然就想，为什么在这样宁静和谐的世界上，要有我的存在，一切不是这样就完美了么？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人的存在呢？为什么我要想这些东西来打扰这个世界的安静呢？

 

 

一时间，人的存在变成无比荒谬和突兀的事实，我甚至为我在思考这件事本身感到奇怪。智慧是什么？世界是什么？我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。作为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，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种终极的问题。但是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我长大，很多时候精神恍惚的瞬间，我都会有和那一日一模一样的突兀感。

 

 

当我站在顶峰的时候，大自然的壮丽震撼着我的心灵。回来的路上，我却想到，为什么我没有如以往一样为人类的存在而感到突兀，而是因为大家脸上的笑容而觉得感动到想哭？我觉得自己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，但是这个问题的背后又是什么呢？我说不出，可是我的内心深处，像是发生了什么变化。

 

 

4.

忽然觉得我之前为之深陷的种种，也如那个仿佛可以吞噬生人的河谷一般。我被困其中，进退维谷，两股战战，不知所措。但是唯其走过去，才能体会到那种前所未有的心境。之前和杆杆说起这一代苦难的年轻人，几天过去，我的想法已然发生了变化。

 

 

那就是我要走过这条苦难的河谷。

 

 

但愿这种感动可以时常让我警醒。